指月录选译

作者: 瞿汝稷 分类: 佛学宝典

解说

《指月录》是谈禅之书,因而禅宗的主要理论,在书中都有所体现。特别是那些著名的公案,以活泼生动的形式,向人们昭示着生活的真理。它的形式虽然是陈旧的,但禅的精神却是生生不息的。它告诉人们,怎样才能活得透彻明白、自由快乐。下面就以已经选录的那些著名的禅门公案为例,将禅对现代生活的指导意义略加说明。

人类社会向前发展,是征服自然和改造自我同行并进的过程。但在实际生活当中,又很难做到齐头并进、和谐平衡。人们常说,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,但物质文明绝对不能代替精神文明。世界自从近代以来,征服自然,建立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,成为世人所崇尚的伟大目标。目前这种物质文明的热潮已波及整个世界。世界给人们的印象一下子变得绚丽多彩。然而人们在这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面前,生、老、病、死等痛苦烦恼并没有丝毫减轻和消失,代替旧的烦恼是更多新的烦恼。色相对人的迷惑力无疑大大加强了。绚丽多彩的物质世界,使人们失去自我返照的机会和意识。整个社会都为物质生活所驱使,人们屈从于经济生活和技术权威之下,走向异化。

美国当代哲学家马尔库塞把现代西方社会的人们称为“单向度的人”(或叫单面人、畸形人)。怎样解决这一问题呢?人们想出许多办法,其中包括到古老的东方文明中来寻找答案,于是禅又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。禅是向内的,它时刻告诉人们去自省,去摆脱色界的虚幻、搅扰,寻找到自由的天地。现代社会更需要禅。

人们需要禅,并不一定都能正确理解禅。阅读《指月录》,便可以起正确理解的作用。

在一般人看来,禅是很神秘的东西,可望而不可即,人们又常常把禅和静坐、气功等同起来,其实这是对禅的误解。只要看一下《指月录》就会发现这一点。例如坐禅,禅宗本是坚决反对的。六祖惠能大师对志诚禅师说:“住心观静,是病非禅,长坐拘身,于理何益?”并说偈云:“生来坐不卧,死去卧不坐;元是臭骨头,何为立功过?”这一精神为弟子们所继承。

南岳怀让禅师开导马祖道一禅师就是一个有名的公案。公案讲:唐玄宗开元年间,有个叫道一的沙门,在衡山常常练习坐禅。怀让禅师就问他:“大德坐禅想求得什么?”道一说:“谋求作佛。”怀让禅师拿起一块砖,在他庵前的石头上磨。道一问:“磨这个作什么?”禅师说:“磨作镜子。”道一说:“磨砖怎么能成为镜子呢?”禅师说:“既然磨砖不能成为镜子,那么坐禅怎么能成佛呢?”道一说:“怎么才对呢?”禅师说:“就好像牛拉车,车如果不走,打车对呢?还是打牛对呢?”道一没法回答。禅师又说:“你是学习坐禅,还是学习坐佛?如果学习坐禅,那么禅并不是坐卧等形式;如果学习坐佛,佛又没有固定的外相形状。在事物变化不定的无住法上,不应该有所取舍。你如果坐佛,就是杀佛。如果执着于坐相,是不能达到真理的。”道一听后,大为醒悟。

再如临济义玄在僧堂睡觉的故事:义玄禅师在僧堂里睡觉,师父黄檗进堂看见后,用拄杖打了一下板头。禅师抬头见是黄檗,继续睡。黄檗又打了一下板头,就往上间走。看见首座在那里坐禅,就说:“下间的后生在那里坐禅,你却在这里妄想什么?”可见黄檗认为义玄虽然在睡觉,却符合禅的精神,而首座在那里坐禅,只不过是一种妄想。

六祖的话和这两则公案明确地告诉人们,禅宗本来是反对坐禅的。可是到了宋代,曹洞宗僧人宏智正觉又倡“默照禅”,以静坐默照为根本,把静坐视为悟的唯一手段,在静坐中体悟宇宙人生空幻的本质。虽然一时影响很大,却立即遭到了大慧宗杲禅师的抨击。宗杲倡“看话禅”,与之抗衡,影响更大。

禅并不是静坐苦行,高不可攀,神不可及。禅就在普普通通的现实生活当中。禅师们一再告诫学人,不要离开现实生活去寻求什么超人的佛法。渴来饮水,困来上床,随缘而施,道就在其中,毫无神异可言。

五代后汉时云门文偃禅师一次被人请到京城中供养了六十七天。九月甲子日回到山上,对众人说:“我离开山门有六十七天,我且问你们六十七天的事情怎么样?”众人都不能回答。禅师说:“为什么不说和尚在京城吃面的时候多?”意思是告诉大家,我虽然受人尊敬,却并没有什么高妙的佛法给人讲,和在山上一样,只是多吃了一些面而已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,毫无神异可言。

禅是讲清静的,但人们常常机械地理解清静,把清静绝对化:清得一尘不染,静得不杂一念,世俗之人不在山寺禅院,难以达到这种境界,因此觉得禅可望而不可即。其实这又是对禅的误解。禅的清静,并不是外在形式上的清静,而是指内心远离色相的搅扰,不受任何东西的束缚牵扯。如果认为有一种纯而又纯的境界,那就错了。

洞山良价禅师向一位老婆婆讨水喝的故事就说明了这一点。故事说良价禅师开始行脚时,路上遇着一个婆婆担水。他要水喝,婆婆说:“水倒不怕你喝,但有一个问题,得先问过才行。你说水里有几粒尘土?”禅师说:“没有尘土。”婆婆说:“去!不要弄脏我的水担!”

人们对禅的另一个误解,就是认为学禅的人万念俱灰,过的是一种枯淡无味的生活,毫无快乐可言。看过《指月录》就会发现,那些开悟的禅师完全是另一种状态。开悟就意味着洞晓人生,圆融地对待一切,再也没有烦恼的打扰,他们的心境是非常快乐的,生活是非常活泼的。他们看穿了一切烦恼,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?他们能把佛法自由自在地融会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,有什么理由不活得生趣活泼呢?四祖道信大师就曾对法融禅师说:“快快乐乐,无忧无虑,所以叫作佛。”

林清玄有一段对学禅之人快乐生活情境的描写,说得很好:“我们会发现到,历史上伟大或甚至只是平常的一位禅师,他们都是活得活活泼泼、高高兴兴、真真实实、轰轰烈烈的,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垂头丧气、优柔寡断、消极萎靡的禅师,这使我们知道禅有一种健康与优美的风格,所有进入禅智的人,都会有一个光明的心,有庄严伟大的内在,这就是禅心。这种禅心使我们知道禅对古今中外的人心都能带来绝对的利益。”(《序蔡志忠的“曹溪的佛唱——六祖坛经”》)。

以上所举的对禅的误解,都是人们对禅了解得太少,特别是对中国的禅了解太少造成的。有了这些误解,对禅只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。《指月录》中所传述的正宗的中国禅,对消除人们的误解,无疑是大有裨益的。

《指月录》给人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,难以备述,笔者只能谈谈自己的一点体会。

据我理解,禅的总的精神和目的,所谓成佛,就是获得生命究竟的解脱。《指月录》所讲的那么多公案,都是围绕怎样解脱自身的无明而展开的讨论。斩猫碎瓮、当头棒喝、设机锋、下转语、四料简、三玄门、五位说等等,无非是禅师们接引学人的具体做法,可谓循循善诱,苦口婆心。

解脱自己,首先要做的就是破除“我执”。那种认为有实我的存在,自我的利益高于一切,时刻想着自己利益的人,永远无法解脱自身,因为他的做法是南辕北辙的。事事替自己打算,事事讲自身的得失,所得到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烦恼,执着不放,便是无边的苦海。正确的做法与此相反,不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一切利益之上,去撑那么多的欲望。

例如有个秀才问赵州从谂禅师:“佛不违反众生的心愿,是不是?”从谂禅师说:“是。”秀才说:“我想要你手中的拄杖,行不行?”禅师说:“君子不夺别人所爱。”秀才说:“我不是君子。”禅师说:“我也不是佛。”从这段机智风趣的对话中,可以看出秀才和赵州争相摆脱虚名对自己的束缚,从而得到自由有利的处境。

所谓名枷利索,无不源于“我执”。禅门中许多故事都是教人破除“我执”。的二祖慧可大师断臂求法,感动了达磨大师。达磨说:“诸佛最初探求佛法,求的就是超脱自身形体。”释迦牟尼佛在黑氏梵志献合欢梧桐花时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故事说:“世尊因黑氏梵志向他献合欢梧桐花,便招呼道:‘仙人放下吧!’梵志便放下了左手的一株花。佛又招呼道:‘仙人放下吧!’梵志又放下了右手上的一株花。佛又招呼道:‘仙人放下吧!’梵志说:‘我现在两手都空了,还让我放下个什么?’佛说:‘我并不是叫你放弃那些花,你应该放弃外六尘、内六根、中六识,将这些一齐舍弃,在那无可舍弃的地方,正是你放下身家性命之处。’梵志听了这番话,体悟到了没有生也就无所谓灭的道理。”

无生也就无所谓灭,自己身上的束缚都是自己系缚上去的。你自己没有贪欲,别人就不会抓你的把柄。所以有人问石头希迁:“怎样解脱?”希迁说:“谁束缚你了?”

解脱自己还要破除“法执”。人们在学禅时的另一个大障碍,就是认为真有一种高深的佛法。许多对禅的误解都与此有关。怀着一种惧怕的心理、崇拜的心理对待佛法,可佛法就是不到你的身边。历代禅师留下的公案,有相当一部分是叫人们破除法执,除去学人们对佛的崇拜感、恐惧感。“干屎橛”“麻三斤”“庭前柏树子”之类的呵佛骂祖,“骑圣僧(佛像)”“烧木佛”“掀床打师”之类的非常举动,都是为了使人们破除对佛法产生不正确的迷信崇拜。佛被后人呵骂,佛自己也表现出对前代佛祖权威的透彻看法。

世尊一次与阿难出行,见到一座古佛塔,世尊便礼拜。阿难问:“这是什么人的塔?”世尊说:“这是过去诸佛的塔。”阿难说:“过去诸佛是什么人的弟子?”世尊说:“是我的弟子。”阿难说:“应当这样。”

佛在出生时,就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宣称:“天上天下,唯吾独尊!”云门文偃禅师读到这里,说:“我当时若是看到了,一棒打死,喂狗吃,好图个天下太平。”意思是说要是没有“佛”及“成佛”的执迷,人们就不会狂迷颠倒去追求心外的佛法,天下自然太平无事。云门虽然要打杀佛,却正是得了佛的相信自我的精神。

可见破除法执,就要相信自己,因为佛法不是外在的某种东西,而是在你的心中。六祖惠能大师告诉弟子们:“如果不明了自心,佛也就是众生;如果在一念之中能明了自心,众生也就是佛。所以应该知道万种佛法都是在自己的心中。”马祖道一禅师也常向弟子们讲心就是佛的道理。大慧宗杲禅师经常引用古德的几句名言:“佛说一切法,为度一切心。我无一切心,何用一切法?”

破除法执,法在心中,有助于人们破除自身与禅之间的距离。道不远人,一旦开悟,便会发现,道就在眼前。所谓悟,就是放下心来。正如南泉对赵州讲的“平常心就是道”。佛法来自内心,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。义玄禅师曾对学人们说:“佛法没有什么用功之处,只是平常没事,穿衣吃饭,拉屎撒尿,困了就睡。愚人讥笑我,智者才会理解。古人说:向外花费功夫的人,都是痴迷顽愚的汉子。”这就告诉我们,学道并不拘限于出家,并不一定处处要仰赖老师,并不一定口念佛号,并不一定烧香祷告,只要能发明自己的本来心性,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就达到了禅的境界,也就取得了自由,消除了烦恼。现实社会纷繁复杂,只有自净其意,找到自己的价值,才能不被色相所困扰,超越现实而又复归于现实,免于做现实社会的奴隶。

破除法执,有利于自信心的培养。在现实生活当中,人们常常屈从于某种权威,人云亦云,缺乏主见,找不到自我,这是极其痛苦的事情。要相信自己的本心,做独立判断,这样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。大梅法常禅师关于“亲者不问,问者不亲”的公案,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夹山与定山争论一个问题,讲的都有道理。可夹山没有自信,屡次去问法常禅师,想从禅师那里证实自己的看法。法常禅师说:“亲者不问,问者不亲。”教导夹山要相信自己。

《指月录》中所揭示的意义还有许多,都可以启迪人们的心灵智慧,建设美好的社会。例如舍弃色相,把握本质的观念,相对的观念,破除空执的观念,对于人们观察事物,分析问题,无疑都是有启发意义的。

总之,《指月录》记录了上自七佛,下至两宗之际许多圣哲关于禅的思考,反映了多少代宗师对人生的切身体会。它不仅是一份瑰丽的文化遗产,更是汩汩流淌、永不干涸的溪流,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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