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选译

作者: 大慧宗杲 分类: 佛学宝典

卷一 住径山能仁禅院语录

原典

当晚小参①。

大道②只在目前,要且目前难睹;欲识大道真体,不离声色言语。举起拂子③云:这个是色。击禅床云:这个是声。山僧只今口吧吧地,是言语。

哪个是大道真体?喝一喝,云:即此见闻非见闻,无余声色可呈君;个中若了全无事,体用无妨分不分。若也分去,雨下地上湿,天晴日头出;小尽二十九,大尽三十日。若也不分,金刚与土地揩背,一擦骨出。

复云:古道者末后一句始到牢关④,把断要津不通凡圣。作么生是末后一句?良久,云:且莫说梦。

注释

①小参:禅林中的临时说法。《祖庭事苑》卷八:“禅门诘旦升堂,谓之早参;日晡念诵,谓之晚参;非时说法,谓之小参。”小参与大参相对而言。禅师正式上堂说法谓之“大参”,小参则表现比较灵活,规模较小。

②大道:指佛教最高真理、涅槃境界。道,即佛道;因它广大无边,所以称之为“大道”。

③拂子:出家人以线、羊毛、树皮之类制成的驱赶蚊蝇的工具。后来禅师常借用为说法的道具。

④牢关:意谓迷悟的境界、坚牢的关门。特指“黄龙三关”中第三“生死牢关”。黄龙慧南常以“三转语”即“三关”接引学人。三关,指开悟的三个必经阶段,它们是:第一初关,第二重关,第三生死牢关。三者的关系为一破、二透、三出。一旦出生死牢关,便内外彻悟,任运自如,“掉臂而去,纵横自在”。

《景德传灯录》卷十六:“末后一句始到牢关,把断要津不通凡圣。”所谓“末后一句”,即指冲出牢关之时的最后关键一句,以显示彻悟的境界。这最后至极的一句锁断凡圣,不容通过,颇为险峻,所以称之为“牢关”。

译文

当晚小参。

宗杲说法道:佛教的最高真理就在眼前,只是还不能亲眼见到。若要认识至极真理的真实性体,却又不必远离声色言语。然后举起拂子,说道:这就是“色”。又敲击禅床,说:这就是“声”。山僧我现在口中念念有词,这就是“言语”。

那么,什么是至极真理的真实性体呢?他喝了一声,然后说:见闻觉知也就是非见闻觉知,并没有另外什么“声”“色”之类;若能了悟其中的意义,那么,性体与作用是否需要加以区分也就无关紧要。如果予以区分,则好比天上下雨地上必湿,云散雨止太阳必出;月小二十九天,月大三十天,无须怀疑。如果不予区分,则好比金刚为土地神擦背,才擦一下便骨头尽露。

再说:昔日的修道人,在超脱生死牢关之时的最后关键“一句”,是以此显示大彻大悟的境界,而这最后至极的“一句”,则是锁断所谓凡圣的境界,是不容易通过,且十分险峻的。又说:什么是“末后一句”?过了好久,才又说:还是不要说梦话吧!

原典

上堂①。

祖师道:“一心不生,万法无咎;无咎无法,不生不心。能随境灭,境逐能沉;境由能境,能由境能。”

大小祖师却作座主②见解,径山即不然。眼不自见,刀不自割;吃饭济饥,饮水定渴。临济、德山特地迷狂,费精神,施棒喝。除却棒,拈却喝,孟八郎汉③,如何止遏?

注释

①上堂:指上法堂演说佛法。有旦望上堂、五参上堂、九参上堂、谢秉拂上堂、谢都寺斋上堂、出队上堂、出乡上堂等多种。

②座主:指大众一座之主,统领一山僧众的上座、首座。一般为禅家对教家高僧的称呼。在禅家,则通常称住持。

③孟八郎汉:指不依规矩道理行事、孟浪粗野的人。孟,孟浪;八郎,生子行次,如张三李四之类。

译文

上堂说法。

宗杲说道:三祖僧璨大师曾说:“倘若你一心不生,万法也就无由而起;既然没有万法,心也就无从而生。能缘之心依所缘之境而息灭,所缘之境随能缘之心而沉寂;外境因心而成为外境,而心也因外境而成为心。”

对此,历来大小祖师往往作教家座主的见解,但我却并不如此。眼不能自己看到自己,刀不可自己切割自己;吃饭是为了解除饥饿,饮水是为了应付口渴。临济义玄、德山宣鉴居然如此迷狂,他们费尽心思,提倡“棒喝”。若是夺走棒,抛弃喝,看这些无事生非的人该如何办好?

原典

师顾视大众,云:知县学士已为诸人敷扬第一义谛①了也。还有眼开心悟底么?若有,便请即今散去。其或未然,径山却向曲录床②上说脱空去也。遂升座,拈香。祝圣罢,又拈香,云:此一瓣香,诸佛不知,鬼神莫测,非天地之所生,亦非自然而得。前日城中已尝拈出,今日人天普集、四众③咸臻,其间恐有未知气息者,不免重新说破。便烧,乃就座。

僧问:“尧风永扇,菩萨现宰官之身;佛日高明,卢老唱少林之曲。祝圣开堂④,愿闻法要。”师云:“惊天动地。”进云:“凭师一滴曹溪水,四海为霖报我皇。”师云:“一雁初归四海秋。”

乃云:佛法至当,不在问答处。直饶问似普慧云兴,答如普贤瓶泻,若不识其要妙,只成戏剧之谈,于道有何所益?据实而论,尽是痴狂外边走。

所以大觉世尊⑤为一大事因缘⑥故,出现于世,以种种微密善巧方便成就众生,开示悟入佛之知见⑦。起道树、诣鹿苑,先为憍陈如等转四谛法轮⑧。四十九年、三百六十余会,随众生根器所宜,次第开演,令其各各闻法解悟,出离生死。末后临般涅槃,于人天百万众前,拈华普示,唯金色头陀破颜微笑。遂云:“吾有正法眼藏⑨、涅槃妙心⑩,分付于汝。”自是西天四七、东土二三,天下老和尚各各以心传心,相续不断。

若不识其要妙,一向溺于知见、驰骋言词,正法眼藏流布岂到今日?到这里须是个不求诸圣、不重己灵底出格道人,方能荷担此个大事。且哪个是出格道人?不见昔日江西马大师遣西堂智藏,驰书上径山国一禅师。国一开缄,见一圆相⑪,遂索笔对智藏,于圆相中点一点。智藏罔措。这个岂不是格外消息?若作格外商量,又却不是。

适来知县学士疏中有言:“马师圆相,远缄千里之清规;钦老机锋,点破一时之群惑。”群惑既破,则人人脚根下大事洞明。大事既明,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、弹指謦欬⑫,无非佛之妙用。既是佛之妙用,则不从人得。既不从人得,亦不在己躬。既不在己躬,则内不放出,外不放入。既外不放入,则外息诸缘。

既内不放出,则内心无喘。既内心无喘、外息诸缘,则一切智⑬通无障碍。既无障碍,则一切智智⑭清净,无二无二分,无别无断故。正当恁么时,不是世间法,亦非出世间法。

注释

①第一义谛:真、俗二谛说中的真谛,指最上最深的妙理。《大乘义章》:“第一义者,亦名真谛。第一是其显胜之目,所以名义。”

②曲录床:禅僧坐禅的屈曲状的床。曲录,指刻木而成屈曲之状。《明高僧传》卷六:“随分着衣吃饭,二十年来坐曲录床。”

③四众:此处指佛弟子四众,即比丘、比丘尼、优婆塞、优婆夷。有时也指出家四众,即比丘、比丘尼、沙弥、沙弥尼。

④开堂:本系译经院中的仪式。指于每年皇帝的寿诞日,必以新译经典上进,以祝圣寿。在此前两月,诸官集会译经院,旁观翻译,名为“开堂”。后来,宗门长老新住持、初演法,也称“开堂”。

⑤大觉世尊:指释迦牟尼佛。

⑥一大事因缘:佛出现于世、为世人说法,乃是为了一件根本大事。这大事便是使众生转迷而悟。

⑦佛之知见:能够了知照见一切事物如实相貌的佛的智慧,名为“佛知见”。它是“二智”中“一切种智”的功用,所以相对于智体而言称作“知”;又因为它是“五眼”中“佛眼”的功用,所以相对于眼而说“见”。凡得到这种佛的知见,就有开示悟入的功能,这叫“开佛知见”。

⑧转四谛法轮:指佛的初转法轮。转法轮,喻佛陀说法。法轮,喻佛法;转,喻宣说。《大智度论》卷二十二:“佛转法轮,如转轮圣王转宝轮。”初转法轮的主要内容为说“四谛”。四谛,指苦、集、灭、道四种真理。

⑨正法眼藏:又名“清净法眼”。用以指释迦牟尼所传的“涅槃妙心”或禅宗“以心传心”的“心”。泛指佛教的微妙正法。法眼,能亲察一切事物的实相。

⑩涅槃妙心:释迦牟尼所传的心法。禅宗用以指进入最高精神境界的微妙之“心”。参见⑨。

⑪圆相:禅僧为表达自己对禅的见解或试探对方禅学深浅,常在地上、空中、纸上画一个圆。这一个圆便称圆相。《景德传灯录》卷五:“师见僧来,以手作圆相,相中书日字。僧无对。”

⑫弹指謦欬:意谓应答言笑。弹指,据经典所说,具有三种含义,一为许诺,二为欢喜,三为警告。此处取第二种含义。《法华文句》卷十:“弹指者,随喜也。”謦欬,即欬;声轻者为謦,声重者为欬。两字连用,喻为言笑。

⑬一切智:佛教智慧的一种。就广义而言,指无所不知的“佛智”。具体说,则为“三智”(一切智、道种智、一切种智)之一;相对于一切种智而言,特指对现象的共性的认识。

⑭一切智智:“三智”中的一切智涉于声闻、缘觉二乘,为了区别于这一切智,从而名佛智为“一切智智”。《仁王经》:“自性清净,名本觉性,即是诸佛一切智智。”

译文

大慧禅师环视大众,说道:刚才临安知县学士已为各位陈述、弘扬了佛教最上最深的妙理。你们之中有没有领会、解悟的?如果有,现在就请解散回去。如果没有,那我就在禅床上宣说一阵子佛法吧。于是他登上高座,撮香焚之。在敬祝皇上万岁之后,再次拈香,并说道:这一瓣香,诸佛不知,鬼神莫测,既非天地之所生,也非因自然而获得,它具有特殊的意义。前日我已在城中拈出这一瓣香,今天又适逢人、天普集,四部弟子毕会,恐怕其中尚有人不知佛法根本的,免不得还需重新予以申述。于是,他烧了这瓣香。接着,他就座了。

这时有禅僧问:“唐尧先圣之风永远拂扇人间,菩萨应现为官僚之肉身;佛教的红日当空普照,惠能传承了达磨的禅法。正当禅师祝厘圣寿、开堂说法之际,请问佛法的要义是什么?”宗杲答道:“佛法的要义便是‘惊天动地’。”禅僧又问:“依凭禅师传自惠能的一滴水,便可使四海为甘霖仰报当今皇上隆恩。”宗杲答道:“一雁南归,当知时节已到金秋。”

于是,宗杲又说:佛法的根本原理和关键部分,并不在于问答之处。即使有人问话似普慧兴云般难以分辨,或有人回答如普贤瓶泻样从容流利,倘若领会不到佛法的奥妙,这些也都不过是无稽之谈,对于佛教的真理有什么好处?实在说,这种问答言句,尽是些痴狂者的作为,未能触及佛法的本质。

所以,释迦牟尼佛为了觉悟处于迷妄之中的众生,他显现于世间。他以种种微妙秘密、善巧方便的手法,使众生成就佛道,悟入佛的知见,获得彻底解脱。为此,他从获得大彻大悟的菩提树下站起,来到鹿野苑,首先为憍陈如等五弟子说了“四谛”大法,是为“初转法轮”。前后历经四十九年、三百六十多次集会说法,每次他都应顺众生的各自不同根机,随宜演说佛法,使他们一一在听法后获得解悟,最终脱离生死此岸。最后,当释迦牟尼佛将入涅槃之际,他在人、天百万众生之前,拈出波罗花示意,众人不解其中之意,只有金色头陀摩诃迦叶破颜微笑,以表心领神会。于是,佛陀告诉迦叶:“我有正法眼藏、涅槃妙心,现在托付于你,令你代代相传。”从此,西天二十八祖、东土六祖,天下老和尚各各以心传心,相续不断。

倘若他们未能领会佛陀说法的微妙旨意,一向沉溺于知见、驰骋于言辞,那么,佛陀所传的“正法眼藏”怎么可能流布到今天呢?因此,只有那种不求助于诸圣、又不倚重自己灵性的非同寻常的修道者,才有能力担负起传承“正法眼藏”的重任。什么是非同寻常的修道者?举个例子说,当年江西马祖道一大师派遣其弟子西堂智藏,持书信飞速去见径山法钦禅师。法钦打开书信,见上面画有一圆相,便取笔,当着智藏的面,在圆相中加了一点。智藏对此不知所措。这难道不是非同一般的作为?但是,你要是有意作特殊对待,却又大可不必。

刚才知县学士在他的疏中写道:“马祖大师的圆相,传递了千里之外的禅学信息;法钦老人的迅敏机锋,点破了一时的种种疑惑。”种种疑惑既已破除,则人人把握住了由迷转悟这一人生根本大事。根本大事既已把握,则任何时候于仰首俯身之际、应答言笑之中,无不体现佛法妙用。既是佛法妙用,则不从他人而得。既不从他人而得,也并不在于亲身而得。既不在亲身而得,则内不放出,外不放入。既外不放入,则外息一切尘缘。

既内不放出,则内心平静安宁。既然内心平静安宁、外息一切尘缘,那么,“一切智”通达而无障碍。既然通达无碍,那么,“一切智智”清净,因为它无二平等,无别异、无断灭。正当这个时候,既不属于世间法,也不属于出世间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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