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选译

作者: 大慧宗杲 分类: 佛学宝典

卷十七 普说

原典

普说。

师云:换却尔眼睛。乃云:唤作竹篦则触,不唤作竹篦则背。不得下语,不得无语;不得思量,不得拟议。当恁么时,释迦老子、达磨大师虽有鼻孔,直是无出气处。还委悉么?遇贵则贱,遇贱则贵。若向贵贱处着到,更须买草鞋行脚始得。所以道,不可以有心求,不可以无心得;不可以语言造,不可以寂默通。

译文

普说正法。

宗杲说道:请换一种眼光看事物。又说:把它叫作竹篦,则成触犯;不把它叫作竹篦,则成违背。既不可言说,也不可无言说;既不可思量,又不可拟议。正当这种时候,释迦牟尼、菩提达磨即使都有鼻孔,但也没有出气之处,奈何不得。诸位明白了么?遇到高贵的,则视之为低贱;遇到低贱的,则视之为高贵。若是真正理会高贵和低贱,还得多买几双草鞋,长年行脚参访才行。所以说,对于佛教真理,既不可以有心去追求,也不能以无心而获得;既不可以语言造作,也不能以寂默会通。

原典

信知宗师家无实法与人。且如世间工巧技艺,有样子便做得。若是这一解,须是自悟始得;得之于心,应之于手。若未得个安乐处,一向求知见、觅解会,这般杂毒①才入心,如油入面,永取不出;纵取得出,亦费料理。此事如青天白日,元无障碍,却被这些杂毒障却,所以于法不得自在。老汉常爱真净和尚道:“如今人多是得个身心寂灭、前后际断②,休去歇去,一念万年去,似古庙里香炉去,冷湫湫地去,便为究竟。殊不知,却被此胜妙境界障蔽,自己正知见不能现前,神通光明不能发露。”

或又执个“一切平常心是道”以为极则,天是天,地是地;山是山,水是水;僧是僧,俗是俗;大尽三十日,小尽二十九。凡百施为,须要平常一路子以为稳当,定将去,更不敢别移一步,怕堕坑落堑。长时一似双盲人行路,一条拄杖子寸步抛不得。紧把着凭将去,步步依倚。一日若道眼③豁开,顿觉前非,抛却杖子,撒开两手;十方荡荡,七纵八横;东西南北,无可不可。到这里方得自在,如今人能有几个放得杖、撒得手?

注释

①杂毒:以苦性及烦恼喻之为毒,混各类烦恼于一处则名杂毒。《正法念经》卷五十六:“诸有虽名乐,犹如杂毒蜜。”

②前后际断:指有为法的前际后际相互断绝而不常住。但看起来似乎不曾断绝,那是因为前后相续。

③道眼:通过修道而获得的慧眼,意为抉择真妄的能力。

译文

由此可以确信,真正的禅师不会给人以具体的实在的佛法。好比世间的所有工巧技艺,都是人为的,只要有样子,谁也会做出来。假使对佛法能作这般理解,那么你就必须懂得自悟;也就是说,应该得之于心,应之于手。倘若尚未达到身心安乐,一向只是追求知见、寻觅会解,这些烦恼一旦进入人心,就如同油渗透入面,再也取不出来;纵然能取得出来,那也得花费一番功夫处理。这件事犹如青天白日,原来并无什么障碍,只因受这些烦恼所障,故而难以自在地把握佛法。老汉我喜欢真净克文说过的这些话:“现在的人们大多以身心寂灭、前后际断,休去歇去,终日枯坐默念,好比古庙里的香炉,冷湫湫的,便以为达到了最高境界。却不知,他们被这种境界所障蔽,从而使自己的正知见不能显示,神通光明不能发现。”

或者他们执着“一切平常心是道”的说法为高准则,以为天是天,地是地;山是山,水是水;僧是僧,俗是俗;大月三十日,小月二十九日。一切施为造作,以平常一路为稳当,不敢随意移动一步,害怕堕落坑堑之中。这种人总是像盲人行路,手中拄着一条拐杖,寸步也不敢抛却。紧紧地抓住它,始终依凭着它。一旦某一天,道眼豁然开朗,顿觉以往的荒谬,于是丢掉拐杖,撒开双手;十方荡荡,七纵八横;东西南北,无可无不可。到了这个田地,才算是获得了自由。然而,如今的人能有几个放得下拐杖、撒得开双手的?

原典

师绍兴二十六年,三月十一日,于临江军①新淦县东山寺被旨还僧。谢恩罢,拈香祝圣毕,乃就座,云:青毡本是吾家物,今日重还旧日僧;珍重圣恩何以报?万年松上一枝藤。

注释

①临江军:治所在今江西樟树市西临江镇。辖境相当于今江西新余、樟树、新干、峡江四县之地。

译文

大慧禅师于绍兴二十六年三月十一日,在临江军新淦县东山寺奉圣旨重新还为僧侣。感谢圣恩之后,又拈香遥祝圣寿无量,然后就座,说道:青色僧衣原本为我所有,如今我还归寺院重披僧衣,如何报得这皇上的隆恩?我就好比那万年青松上攀缘的一枝藤。

原典

钱计议请普说。

师云:法不可见闻觉知。若行见闻觉知,是则见闻觉知,非求法也。既离见闻觉知外,却唤什么作“法”?到这里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;除非亲证亲悟,方可见得。若实曾证悟底人,拈起一丝毫头,尽大地一时明得。

今时不但禅和子,便是士大夫聪明灵利、博极群书底人,个个有两般病。若不着意,便是忘怀,忘怀则堕在黑山下鬼窟里,教中谓之“昏沉”。着意,则心识纷飞,一念续一念,前念未止,后念相续,教中谓之“掉举”。不知有人人脚跟下不“沉”、不“掉”底一段大事因缘,如天普盖,似地普擎。未有世界,早就此段大事因缘;世界坏时,此段大事因缘不曾动着一丝毫头。

往往士大夫多是掉举。而今诸方有一般“默照”邪禅,见士大夫为尘劳所障,方寸不宁怗,便教他寒灰枯木去,一条白练去,古庙香炉去,冷湫湫地去。将这个休歇人。尔道,还休歇得么?殊不知,这个猢狲子,不死如何休歇得?来为先锋,去为殿后底①,不死如何休歇得?此风往年福建路极盛。妙喜绍兴初②入闽住庵时,便力排之,谓之断佛慧命。

注释

①来为先锋,去为殿后底:《八识规矩颂》:“……去后来先作主公。”第八阿赖耶识所以得为去后来先的主公,因为它是善恶业所招感的真异熟果。

②绍兴初:指宋高宗绍兴四年(公元一一三四年)。据祖咏所编《大慧年谱》载,当时宗杲受林适可司法之邀,住于洋屿庵(在今福建省长乐市)。

译文

钱计议请大慧普说正法。

大慧说道:佛法不可以见闻觉知获得。若是以见闻觉知去求取,那便是见闻觉知本身,而不是真正地求取佛法。既然离开见闻觉知,那么又把什么称之为“法”呢?在禅悟这个问题上,就好比是人们喝水,是冷是热只有他自己知道。因此,必须亲证亲悟,才能实现。若有人实实在在有所证悟,只要他在某一点上获得觉悟,那他也就对整个宇宙人生获得觉悟。

如今,不仅参禅者,而且连那些聪明灵利、博极群书的士大夫,几乎人人都有两种毛病。内心不是执着于事理,便偏于忘失一切;忘失一切,则堕入黑山下鬼窟里,这在教中被称作“昏沉”。若是内心执着于事理,则心识纷飞,一念接着一念,前念还未消失,后念已相续而来,这在教中被称作“掉举”。他们不知道,人人脚跟下都有既不“昏沉”又不“掉举”的一段大事因缘,如天覆盖万物,似地擎起万物。世界尚未形成时,早已有这一段大事因缘;世界毁灭之时,这段大事因缘也不会受丝毫损坏。

一般说来,士大夫多半偏于掉举。但如今,各地寺院有一种“默照”邪禅流行,见到士大夫们每日为尘劳所困扰,方寸不得安宁,便教他们坐禅默照,如寒灰枯木、古庙香炉一般,冷湫湫的,没有丝毫生气。就拿这个教人静坐休歇。你说,能休歇得了吗?要知道,这个猢狲子(念头),若不是死去,怎么能休歇?生是阿赖耶识(意识)先来,死是阿赖耶识(意识)后去,若不是死去,怎么能休歇?这一般默照禅风,往年在福建路极其盛行。我在绍兴初年住于福建长乐洋屿庵时,便极力予以排斥,把它说成是断佛慧命的邪禅。

原典

庄子云:“言而足,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,终日言而尽物。道,物之极,言、默不足以载;非言非默,义有所极。”我也不曾看郭象解并诸家注解,只据我杜撰,说破尔这默然。岂不见,孔夫子一日大惊小怪曰:“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”曾子曰:“唯。”尔措大家,才闻个“唯”字,便来这里恶口①。却云:这一“唯”,与天地同根、万物一体,致君于尧舜之上。成家立国,出将入相,以至启手足时,不出这一“唯”。且喜没交涉。

殊不知,这个道理,便是曾子言而足,孔子言而足。其徒不会,却问曰:“何谓也?”曾子见他理会不得,却向第二头答他话,谓夫子之道不可无言。所以云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”

要之,道与物至极处,不在言语上,不在默然处。言也载不得,默也载不得。公之所说,尚不契庄子意,何况要契释迦老子、达磨大师意耶?

尔要理会得庄子“非言非默,义有所极”么?便是云门大师拈起扇子,云:“扇子跳,上三十三天②,筑着帝释③鼻孔;东海鲤鱼打一棒,雨似倾盆。”尔若会得云门这个说话,便是庄子说底,曾子说底,孔子说底一般。

注释

①恶口:十种恶行之一。《四十二章经》:“众生以十事为善,亦以十事为恶。何等为十?身三、口四、意三。……口四者,两舌、恶口、妄言、绮语。”

②三十三天:即忉利天。六欲天(四天王天、忉利天、夜摩天、兜率天、乐变化天、他化自在天)之一。须弥山顶中央为帝释天,四方各有八天,合起来共三十三天。《大智度论》卷九:“须弥山高八万四千由旬,上有三十三天城。”

③帝释:又名“天帝释”“帝释天”。佛教护法神之一。是三十三天(即忉利天)之主,居于须弥山顶的善见城。

译文

庄子说:“语言假如能达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,那么,终日言说便能究尽宇宙根本;语言假如不能达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,那么,终日言说只能究尽具体事物。天道,乃是一切事物的根本,无论是语言还是缄默都无法达到;只有既非语言又非缄默,才能完成对它的体悟。”我未曾看到郭象的注解以及其他各家的注解,现在只是根据自己的杜撰,来向你说破这一个“默然”。难道你不曾听说,孔子有一天大惊小怪地说:“曾参呀!我的学说贯穿着一个基本观念。”曾子答道:“是。”你们却才听到这个“是”字,便到我这里来胡言乱语。说什么这一个“是”字,与天地同根,与万物一体,致君于尧舜之上。并且于成家立国,出而为将入而为相,以至启手动足之时,都不出这一个“是”字。

事实并非如此。要知道,这个道理,也就是曾子“言而足”,孔子“言而足”。孔子的其他学生不懂,便问曾子:“这是什么意思呀?”曾子看他们不能领会,于是以通俗的解释来做回答,指出孔夫子的学说不能没有言语。所以他说道:“他老人家的学说,只是忠和恕罢了。”

要而言之,“道”和“物”的至极之处,既不能以言语表述,也不可以默然显示。您所说的,连庄子的原意都未契合,又怎么能契合释迦牟尼、菩提达磨的意境呢?

你想领会庄子所谓“既非语言又非缄默,才能完成对道的体悟”吗?那就是云门文偃大师拈起扇子时所说的:“扇子跳将起来,直上三十三天,捣住了帝释天的鼻孔;东海中的鲤鱼翻一个跟头,降下倾盆大雨。”你如果能够领会云门文偃的这段话,那么也就知道了庄子所说、曾子所说以及孔子所说,他们之间有共同之处。

原典

须知,人人有此一段大事因缘,亘古亘今,不变不动。也不着忘怀,也不着着意,但自时时提撕。妄念起时,亦不得将心止遏。止动归止,止更弥动。只就动止处看个话头,便是释迦老子、达磨大师出来也。只是这个。僧问赵州:“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”州云:“无。”

尔措大家,多爱穿凿,说道:“这个不是有无之无,乃是真无之无,不属世间虚豁之无。”恁么说时,还敌得他生死也无?既敌他生死不得,则未是在。既然未是,须是行也提撕,坐也提撕;喜怒哀乐时,应用酬酢时,总是提撕时节。提撕来,提撕去,没滋味,心头却如顿一团热铁相似,那时便是好处。不得放舍。忽然心华发明,照十方刹①,便能于一毛端,现宝王②刹;坐微尘里,转大法轮。

汝等诸人,闻恁么说话,往往心里道:妙喜老汉摇唇鼓舌,说得也相似,不知他肚里如何。须知,妙喜说得底,便是行得底,更无两般。

注释

①刹:“刹多罗”的简略。意为土或土田、国土。

②宝王:佛陀的尊称。因佛以诸功德为庄严,故名宝王。《楞严经》卷三:“愿今得果成宝王,还度如是恒沙众。”

译文

要知道,人人都有这一段大事因缘,自古至今,未曾有所变动。既不着意去除心念,也不执着于意念,重要的是自己时时刻刻警觉清醒。当妄念生起之时,也不应该以心去止遏妄念,否则,妄念将更加盛强。其实,你只要在动止之处看个话头,就能达到与释迦牟尼、菩提达磨同样的境界。正是这样。如有禅僧问赵州从谂:“狗子也有佛性吗?”赵州答道:“无。”

而今人们总爱穿凿附会,说什么“这个无不是有无的无,而是真无的无,不同于世间虚豁空无的无”。要是作这样理解,怎么能脱离生死烦恼?既然脱离不了生死烦恼,则说明它并非正确。既然这种理解并非正确,那么就应当在话头本身上下功夫。无论在行时还是在坐时,都要警觉清醒;又无论喜怒哀乐时还是应用酬酢时,也都是警觉清醒的时候。当你警觉来,警觉去,感到没有趣味时,心头却好比吞进了一团热铁,那时候离觉悟也就不远了。如此坚持下去,忽然有一天心华顿发光明,照亮十方国土,便能于一毛端上,显现佛陀国土;坐于微尘之中,转动大法轮。

你们在座诸位,听我这么说来,心里可能在想:宗杲这老头,摇唇鼓舌,说得倒是有道理,但不知他肚子里又是怎么想的呢!要知道,凡是我能说到的,也就是我能做到的;我决不是言行不一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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