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选译

作者: 大慧宗杲 分类: 佛学宝典

卷二十 法语

原典

示无相居士(邓直殿子立)

欲学此道,须是具决定信①;逢逆顺境,心不动摇,方有趣向分。佛言:“信能永灭烦恼本,信能专向佛功德;信于境界无所着,远离诸难得无难。”又云:“信能超出众魔路,示现无上解脱道。”

注释

①决定信:决定的信心,不杂疑虑的信念。决定,意为坚定而不动摇;信,指信心、信念。

译文

开示无相居士(邓直殿子立)

你若要修学佛道,必须具备坚定不移的信念和信心;无论逢到顺境还是遭遇逆境,自心都无所动摇,这才有可能获取佛法。佛经指出:“持有信心就能永远断灭烦恼根本,持有信心就能成就佛的功德;有了信念就能对一切事物无所染着,就能远离一切疑难而得解脱。”又指出:“坚定信念就能摆脱众魔的困扰,面前显示无上佛道,实现解脱。”

原典

苟能于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中不起第二念,直下知归,则于自境界、他境界无不如意,无不自在者。德山见僧入门便棒,临济见僧入门便喝,诸方尊宿唤作“劈面提持,直截分付”,妙喜唤作“第一等拖泥带水”。直饶向一棒一喝下全身担荷得已,不是丈夫汉,被他蓦头浇一杓恶水了也。况于一棒一喝下求奇特、觅妙会!

译文

参禅者阅读经教,探求古代高僧得悟原因,假如能于其中不生起杂念,直下领会,知有归处,那么,无论是在自然境界还是其他境界,都将无不如意,无不自在。当年德山宣鉴见有禅僧进门,便施以棒击;临济义玄见有禅僧入门,则施以猛喝。各地老和尚把这种棒、喝称之为“劈面提持,直截分付”,而我则把它们说成是“第一等拖泥带水”。退一步说,即使能在这一棒一喝下全身承受得了,也称不上是大丈夫汉,因为你已被人家突然间头上浇了一杓恶水。更不用说有人居然还在一棒一喝之下追求奇特、寻觅妙会呢!

原典

示真如道人

俗人学道,与出家儿迥然不同。出家儿自小远离尘劳,父母不供甘旨,六亲固已弃离;身居清净伽蓝,目睹绀容圣相。念念在道,心心无间。所观底书,无非佛书;所行底事,无非佛事。不见可欲,受佛禁戒。佛所赞者,方敢依而行之,佛所诃者,不敢违犯。有明眼宗师①可以寻访,有良朋善友可以谘决。纵有习漏②未除者,暂时破佛律仪,已为众所摈斥。

以俗人较之,万不及一。俗人在火宅③中,四威仪④内,与贪欲、嗔恚、痴为伴侣;所作所为,所闻所见,无非恶业。然若能于此中打得彻,其力却胜我出家儿百千万亿倍。打得彻了,方可说烦恼即菩提,无明即大智。本来广大寂灭妙心中,清净圆明,荡然无一物可作障碍,如太虚空一般。佛之一字,亦是外物,况更有尘劳、烦恼、恩爱作对待耶?在火宅中打得彻了,不须求出家,造妖捏怪,毁形坏服,灭天性、绝祭祀,作名教中罪人。

佛不教人如此,只说:“应以佛身得度者,即现佛身而为说法;应以宰官身得度者,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。乃至应以比丘⑤、比丘尼⑥、优婆塞⑦、优婆夷⑧身得度者,即皆现之而为说法。”又云:“治生产业,皆顺正理,与实相⑨不相违背。”但只依本分,随其所证,化其同类,同入此门,便是报佛深恩也。

注释

①明眼宗师:指有真正见解的禅宗大师。明眼,明白事理、了悟佛法的慧眼;宗师,传佛心宗之师,即禅师。

②习漏:即烦恼。习,又名习气,指由烦恼相续而在心中所形成的余气;漏,原意为漏泄,是烦恼的异名。

③火宅:指充满烦恼的生死三界。出自《法华经·譬喻品》:“三界无安,犹如火宅。众苦充满,甚可怖畏。常有生老病死忧患。如是等火,炽然不息。”

④四威仪:指行、住、坐、卧。佛教徒的行、住、坐、卧都有一定的规范,以保持严肃和庄重,故名“威仪”。《戒本疏》卷一下:“行善所及,各有宪章,名威仪也。威,谓容仪可观;仪,谓轨度格物。”

⑤比丘:出家后已受过具足戒(大戒)的男性。

⑥比丘尼:出家后已受过具足戒的女性。

⑦优婆塞:指亲近、皈依三宝,接受五戒、菩萨戒的一切在家佛教男信徒。

⑧优婆夷:指接受五戒、菩萨戒的一切在家佛教女信徒。

⑨实相:“诸法实相”的简称,与真如、法性、法界等概念同义。指宇宙间一切事物的真相,此真相常住不变,唯一真实。

译文

开示真如道人

世俗之人学习佛法,与出家人有根本性区别。出家人从小就远离尘世烦恼,不再接受父母所提供的甘美食物,六亲固然已经离弃,身居环境清净的寺院,目睹神圣庄严的如来塑像。因此,他们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佛法。他们平日所看的书,无非佛书;所做的事,无非佛事。因受佛教戒律约束,他们不为世俗欲念所诱。凡佛经所赞同的,才敢依经中所说而行动,凡佛经所呵斥的,则不敢越雷池一步。上有见解卓越的大禅师可以寻访求教,周围有禅界良朋善友可以研讨谘决。纵使有的人烦恼习气尚未除去,暂时不遵循佛教的戒律仪轨,那他也会为众僧所摈斥。

世俗之人若要与此相比,则可以说是万不及一。世俗之人在充满烦恼的环境中,在行、住、坐、卧内,时刻与贪欲、嗔恚、痴为伴侣;他们的所作所为和所闻所见,无非是恶业。但是,如果他们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获得彻悟,其成就却要比我们出家人强过百千万亿倍。有了彻悟,才可以说烦恼就是菩提,无明就是智慧。这时,本来广大寂灭微妙心中,清净圆明,湛然澄澈,无一物可作障碍,犹如太虚空一般。即使“佛”这个字,也不过是外物,何况更有尘世的劳顿、种种烦恼、感情纠缠这些对立面的存在。由此可知,世俗之人要得悟是何等不易!所以,只要在充满烦恼的世俗生活中觉悟了,就没有必要出家,无须造妖捏怪,毁形体坏服饰,灭却天性、断绝祭祀,去做那名教中的罪人。

佛也并没有教人这样做,只是说:“以佛身而得度的,就显现佛身而为众生说法;以官僚之身而得度的,就显现官僚之身而为众生说法。乃至以比丘、比丘尼、优婆塞、优婆夷之身而得度的,就都分别显示其身而为众生说法。”佛又说:“一切世俗经济活动,都顺应正确原理,与宇宙的如实之相、最高真理不相违背。”只要根据自己的本分,随自己所证得的真理,化导自己的同类,使他们一起求取佛法,便是对佛的深厚恩德的报答了。

原典

佛只说因语入义,不说因义入语。禅家千差万别,种种言句亦如是。今时学道人,不问僧俗,皆有二种大病。一种多学言句,于言句中作奇特想。一种不能见月亡指,于言句悟入;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,便尽拨弃,一向闭眉合眼,做死模样,谓之静坐、观心、默照。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,曰“静得一日,便是一日工夫”。苦哉!殊不知尽是鬼家活计。去得此二种大病,始有参学分。

译文

佛只告诉我们,要通过语言文字领会佛教教义,而不应该根据佛教教义而提倡语言文字。禅家千差万别,语言文字也各不相同。如今修习佛法的人,不论僧侣还是俗人,大抵都有两种重病。一种是喜欢模仿、窃取他人的话语,于这些话语中作奇特之想。一种是不能通过手指所示去见到月亮,即借助于语言文字而悟入真如;他们听人说,佛法、禅道不与语言文字相关,便把语言文字彻底放弃,成年累月地闭眉合眼,做出半死不活的模样,美其名曰“静坐”“观心”“默照”,他们还以这种错误认识引诱那些见识浅薄的庸俗之辈,说什么“静坐一天,就是做了一天的功夫”。可悲啊!要知道,这都是因为鬼迷了心窍。只有把上述两种大病治愈了,才有参学得悟的可能,否则绝无希望。

原典

示空慧道人

乍得心身宁静,切须努力,不得便向宁静处挆根,教中谓之解脱深坑可畏之处。须教转辘辘如水上葫芦,自由自在,不受拘牵;入净入秽,不碍不没,方于衲僧门下有少亲近分。若只抱得不哭孩儿,有甚用处?空慧思之。

译文

开示空慧道人

身心刚有所安宁时,务必继续进取,不应停留在这一阶段,否则就永远无法解脱。必须达到一种特殊境界,好比水上漂浮的葫芦,按着便滴溜溜地转,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;无论入净抑或入秽,都不受障碍、不会沉没。到了这个境界,就接近于成佛作祖了。如果只是死抱着一个不会哭的孩子,又能有什么用?请空慧道人慎思!

原典

示罗知县(孟弼)

聪明利智之士,往往多于脚跟下蹉过此事。盖聪明利智者理路通,才闻人举着个中事,便将心意识①领览了,及乎根着实头处,黑漫漫地不知下落,却将平昔心意识学得底引证,要口头说得、到心里思量计较得底,强差排,要教分晓。殊不知,家亲作祟,决定不从外来。

故永嘉有言:“损法财②,灭功德,莫不由兹心意识。”以是观之,心意识之障道,甚于毒蛇猛虎。何以故?毒蛇猛虎尚可回避,聪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识为窟宅,行住坐卧未尝顷刻不与之相酬酢。日久月深,不知不觉与之打作一块。亦不是要作一块,为无始时来行得这一路子熟;虽乍识得破,欲相远离,亦不可得。

注释

①心意识:意为思想意识、思想活动。心,具有“集起”的含义;意,具有“思量”的含义;识,具有“了别”的含义。三者既有区别,又可互通。《六波罗蜜经》卷十:“集起说为心,思量性名意,了别义为识,是故说唯心。”

②法财:指佛法。佛法能够利润众生,如同财富,故名法财。慧远《维摩经疏》:“法能资润,名为法财。”

译文

开示罗知县(孟弼)

聪明灵利的文人士大夫,大多数往往忘却根本,错过了得悟的机会。因为聪明灵利的人思想活跃,道理知道得多,才听人说起这方面的事,就从思想上加以领会了。但是,真要叫他脚踏实地做起来,他便觉得眼前一片黑漫漫的,无从着手,而只会将平时在思想意识上学到的东西拿来引证,把那些停留于口头的语言文字,以及心里头计较分别的东西拿来安排。他们根本不懂得,灾祸必定出自内部,而决不来自外部。

所以永嘉玄觉曾说过:“毁损佛法,坏灭功德,无不由于思想意识在作怪。”这样看来,思想意识对佛法的障碍,有过于毒蛇猛虎。为什么这样说?因为,毒蛇猛虎还可以回避,而聪明灵利的士大夫则以思想意识为居处,在行、住、坐、卧中一刻也不能离开它,与之紧密相联。日月长久后,就在不知不觉中与它打成一片,合作一团。这倒也不是着意与思想意识搅作一块,而是因为长期以来士大夫习惯于这一路子。虽然偶尔也能识破,并且试图与之远离,但也无济于事。

原典

但将先圣所诃者,如避毒蛇猛虎,如经蛊毒之乡,滴水莫教入口。然后却以三教圣人所赞者,茶里饭里,喜时怒时,与朋友相酬酢时,侍奉尊长时,与妻儿聚会时,行时、住时、坐时、卧时,触境遇缘或好或恶时,独居暗室时,不得须臾间断。若如此做工夫,道业①不成办,三教圣人皆是妄语人矣。

士大夫平昔在九经②、十七史③内娱嬉,兴亡治乱,或逆或顺,或正或邪,无有一事不知,无有一事不会。或古或今,知尽会尽。有一事不知、一事不会,便被人唤作“寡闻无见识汉”。他人屋里事尽知得、尽见得、尽识得;下笔做文章时,如瓶注水,引古牵今,不妨锦心绣口。心里也思量得到,口头亦说得分晓;他人行履处,他人逆顺处,他人邪正处,一一知得下落,一一指摘得无纤毫透漏。

及乎缓缓地问他:尔未托生张、黄、李、邓家作儿子时,在什么处安身立命?即今作聪明、说道理,争人、争我,纵无明、使业识,检点他人不是,能分别邪正、好恶底,百年后却向什么处去?既不知来处,即是生大;既不知去处,即是死大。无常迅速,生死事大,便是这些道理也。儒者也云“死生亦大矣”。

注释

①道业:可以成就佛果的善业。此道业以菩提心修习而获得。

②九经:指九部儒家经典。各时代所说不一。宋刻巾箱本九经白文,以《易》《书》《诗》《左传》《礼记》《周礼》《孝经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为九经。

③十七史:据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乙部正史类,有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《三国志》《晋书》《宋书》《南齐书》《梁书》《陈书》《魏书》《北齐书》《周书》《隋书》,共十三史。宋人加《南史》《北史》《新唐书》《新五代史》,便有十七史之名。

译文

希望你把历代圣贤所严厉呵斥的事物,如同躲避毒蛇猛虎,迅即远离;又如同经过蛊毒横行之处,滴水不要入口。然后,再以儒、释、道“三教”圣人所称赞的事物,在喝茶吃饭时、喜怒哀乐时、与朋友应对时、侍奉尊长时、与妻子儿女相聚时,以及行时、住时、坐时、卧时,或者所遇环境条件或好或坏时,独居于暗室时,都时时留意,不能有片刻间断。你若能这样去做功夫,还成就不了佛道,那么,三教圣人也就都成了妄语之人了。

文人士大夫平时埋头于九经、十七史之中,对于历代国家的治乱兴亡,社会人生的顺逆颠倒,以及为人为事的方正邪伪,没有不知道的,也没有不会的。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今,所有的事他都清楚明白。倘若偶有一事不知,偶有一事不会,便被人讥讽为“孤陋寡闻的无知者”。这样,对于士大夫来说,好比人家屋里的事他都知道、看见、认识;研墨下笔作起文章来,可谓如瓶泻水,博引古今,天花乱坠,冠冕堂皇。他们不仅能前思后虑,周到贴切,而且善于口头表达,说起来头头是道;对别人的行为语言、生活经历以及道德品质,一一了如指掌,并且能一无遗漏地予以品评。

但当心平气和地问他:你未托生于张、黄、李、邓家做儿子时,曾在什么地方安身立命?而如今那能够使得聪明、说得道理,争得“人”、争得“我”,放纵无明,听任业识流转,专会抨击他人的过患,自以为能分别各种邪正、好恶的现实的你,去世后又将往何处去呢?既然你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到世间,这便是“生大”;既然你又不知道自己死后归于何方,这便是“死大”。要知道,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,永远处于生灭成坏的变动之中;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和由此而确立的人生态度,乃是根本大事。即使儒家学者也有同样的见解,认为“生死问题是一件大事”。

原典

既以生死事在念,则心术已正;心术既正,则日用应缘时不着用力排遣;既不着排遣,则无邪非;无邪非,则正念独脱①;正念独脱,则理随事变;理随事变,则事得理融;事得理融,则省力才觉。省力时便是学此道得力处也。得力处省无限力,省力处得无限力。得如此时,心意识不须按捺,自然怗怗地矣。虽然如是,切忌堕在无言无说处。此病不除,与心意识未宁时无异。

注释

①正念独脱:意为唯存正念。正念,“八正道”(正见、正思维、正语、正业、正命、正精进、正念、正定)之一,意为正确的思想。《起信论》:“心若驰散,即当摄来住于正念。”

译文

既然能以生死大事念念不忘,则表明心术已经归正;心术归正之后,则日常生活中可随缘任运,不须着意排除杂念;既然不必着意排斥杂念,则不存在什么“邪”或“非”;既然没有“邪”或“非”,那么就唯存正念;既然唯存正念,也就能“理”随顺“事”而变化;既然“理”随顺“事”而变化,“事”也就能得“理”而融通;既然“事”得理而融通,则省力处便能获取觉悟。也就是说,省力之时便是学习佛道的得力之处。因而,得力之处省无限力,而省力之处得无限力。当达到如此境地时,思想活动也就不须强制,自然能够平服。话虽如此,但要注意,无论如何不能堕在无言无说的错误之中。倘若不除却这无言无说的错误,也就无异于思想活动尚未宁静之时。

原典

杂念起时,但举话头。盖话头如大火聚,不容蚊蚋蝼蚁所泊;举来举去,日月浸久,忽然心无所之,不觉喷地一发。当恁么时,生也不着问人,死也不着问人,不生不死底也不着问人,作如是说者也不着问人,受如是说者也不着问人。如人吃饭,吃到饱足处,自不生思食想矣。

译文

当杂念生起时,不妨只举话头。因为,话头犹如烈火会聚,不容蚊蚋蝼蚁等凑泊亲近;话头举得久了,忽然觉得心头无所着落,便不由得“喷”地一发,面前展现出崭新天地。正当这个时候,生也不用问着他人,死也不用问着他人,不死不生也不用问着他人,自己想要这样说也不用问着他人,听取他人这样说也不用问着他人。好比人们吃饭,一旦吃饱了,自然也就不再想到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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