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选译

作者: 大慧宗杲 分类: 佛学宝典

卷二十八 书信

原典

答吕舍人(居仁)

千疑万疑,只是一疑。话头上疑破,则千疑万疑一时破;话头不破,则且就上面与之厮崖。若弃了话头,却去别文字上起疑,经教上起疑,古人公案上起疑,日用尘劳中起疑,皆是邪魔眷属①。

第一不得向举起处承当,又不得思量卜度;但着意就不可思量处思量,心无所之,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。又方寸若闹,但只举“狗子无佛性”话。佛语祖语、诸方老宿语,千差万别。

若透得个“无”字,一时透过,不着问人。若一向问人佛语又如何,祖语又如何,诸方老宿语又如何,永劫无有悟时也。

注释

①邪魔眷属:邪魔的亲属、同类。邪魔,指邪恶的魔罗。魔罗是恶鬼神的总称。佛教通常以妄见喻为邪魔,因为它障碍了正道。

译文

答吕舍人(居仁)

千疑万疑,只是一疑。只要在话头上疑破,那么千疑万疑就一时间破;若是话头上疑不破,那就得在话头上与之反复厮磨。如果你放弃在话头上疑破,而去别的什么文字上起疑,经典教理上起疑,古人公案语句上起疑,日常生活的烦恼中起疑,那都是邪魔的眷属,并非学禅的正道。

首先,你不可向话头举起之处承当,以为理解了;又不可对话头加以思量计较。只要你着意在不可思量之处思量,身心无所着落,这时就好比老鼠入牛角那样,越入越紧,没有出路。其次,若心中感觉喧闹时,不妨只要举“狗子无佛性”这一话头。佛的教导,祖师的语录,以及各方丛林诸名禅师的言论,可以说是千差万别,各有特色。

但你若能把这个“无”字一下子透过,就不用再去向他人请教了,因为你已经悟了。如果你总是问他人,佛的教导怎么样,祖师语录又怎么样,各地丛林诸名禅师的说法又怎么样,那么,你将永远也不会有得悟的时候。

原典

答吕郎中(隆礼)

士大夫读得书多底,无明多;读得书少底,无明少。做得官小底,“人我”①小;做得官大底,“人我”大。自道我聪明灵利,及乎临秋毫利害,聪明也不见,灵利也不见,平生所读底书一字也使不着。盖从“上大人丘乙巳”时便错了也,只欲取富贵耳。取得富贵底,又能有几人肯回头转脑向自己脚跟下推穷:我这取富贵底,从何处来?即今受富贵底,异日却向何处去?既不知来处,又不知去处,便觉心头迷闷。

正迷闷时,亦非他物,只就这里看个话头。僧问云门:“如何是佛?”门云:“干屎橛。”但举此话,忽然伎俩尽时,便悟也。切忌寻文字引证,胡乱抟量注解。纵然注解得分明,说得有下落,尽是鬼家活计。疑情不破,生死交加;疑情若破,则生死心绝矣。生死心绝,则佛见②、法见③亡矣。佛见、法见尚亡,况复更起众生烦恼见耶?

但将迷闷底心,移来“干屎橛”上,一抵抵住,怖生死底心,迷闷底心,思量分别底心,作聪明底心,自然不行也。

注释

①人我:世俗的人不懂得“缘起”“无常”等佛教原理,或执“心”,或执“色”,或执“色心”等以为实在的我体,由此产生关于“我”的观念,有了“我”和“我所”等妄自分别,即造成对“我”的执着。其实,佛教认为,“人”原无真性实体。因此,对“我”的执着是一切谬误和烦恼的总根源。

②佛见:佛的正知见。《梵网经》卷上:“转一切见入佛见,佛见入一切见。”见,意思是看法、认识。

③法见:一种片面认识。执着某一法便肯定这一法而否定其他法。

译文

答吕郎中(隆礼)

文人士大夫中,凡是书读得多的,无明也就多;凡是书读得少的,无明也就少。凡是官做得小的,“人我”也就小;凡是官做得大的,“人我”也就大。士大夫们都声称自己如何聪明、如何灵利,然而,一旦遇到极微小的利害冲突时,则既看不出聪明,也看不出灵利,平生所读的书丝毫也用不上。这是因为,自从“上大人丘乙巳”时就已经错了,只是想求取富贵罢了。而凡是已达成富贵的人,又能有几个人肯回过头来从根本上加以推究:当年求取富贵的我,从哪里来?今日享受富贵的我,将来又向哪里去?既不知道从何而来,又不知道去向何处,便觉得心头迷惑烦闷。

正在这心头迷惑烦闷之时,我要告诉你,请暂时不要去管别的,而只要于此看个话头。这个话头就是:有禅僧问云门文偃禅师:“什么是佛?”云门文偃回答:“佛是干屎橛。”只要举这一话头,一旦举到心地开通时,便是觉悟了。千万不要寻文觅字、引经据典,也不要胡乱思索、注解。因为,纵然你注解得十分清楚,说得有头有脑,也都不过是歪门邪道。倘若疑情不破,则生死交加,烦恼不断;如果疑情破除,则生死烦恼之心断灭。一旦生死之心断灭,那么,无论是“佛见”还是“法见”都不再存在了。“佛见”和“法见”尚且都不复存在,更何况众生“烦恼见”呢!

只要把你那迷惑烦闷的心,移到“干屎橛”上,紧紧抵住,那时,害怕生死轮回的心,迷惑烦闷的心,思量分别计较的心,以及自作聪明灵利的心,自然也就不起作用了。

原典

答吕舍人(居仁)

承日用不辍做工夫;工夫熟,则撞发关棙子矣。所谓“工夫”者,思量世间尘劳底心,回在干屎橛上,令情识不行,如土木偶人相似。觉得昏怛、没巴鼻①可把捉时,便是好消息也。莫怕落空;亦莫思前算后,几时得悟。若存此心,便落邪道。

注释

①巴鼻:又作巴臂、把鼻,意为把柄。通常说做某事没有依据为“没巴鼻”。《朱子语类辑略》:“若是如此读书,如此听人说话,全不是自做工夫,全无巴鼻。”

译文

答吕舍人(居仁)

庆幸你能在生活日用中坚持禅的训练,踏实做功夫;功夫一旦纯熟,就能识破禅悟的关键了。所谓做“功夫”,是指把平时思量计较烦恼事务的心,扭转过来,把它抵住在干屎棍子上,使得感情、思想活动无法进行,如同木偶一般。长此以往,当你觉得迷乱害怕、没有把柄可以捉摸时,便是到了得悟的时候。不要担心这样做会落空;也不要瞻前顾后,考虑着什么时候得悟。如果存有这样的想法,那就将落入歪门邪道。

原典

诸佛诸祖,并无一法与人,只要当人自信、自肯、自见、自悟耳。若只取他人口头说底,恐误人。此事决定离言说相,离心缘①相,离文字相。

注释

①心缘:意为起心而攀缘外境,思量分别心外的事物。《起信论》:“离名字相,离心缘相。”

译文

所有佛、所有禅宗祖师,都未曾留下任何佛法或禅法,他们只是要学佛的人自信、自肯、自见、自悟罢了。若是一味求取别人口头所说的所谓禅法,恐怕只会误人子弟。真正的禅,必然是远离言说、远离起心动念、远离文字语句的。

原典

答汪状元(圣锡)

若得地一下①了,儒即释,释即儒;僧即俗,俗即僧;凡即圣,圣即凡;我即尔,尔即我;天即地,地即天;波即水,水即波。酥酪、醍醐搅成一味,瓶盘、钗钏镕成一金。在我不在人。得到这个田地,由我指挥。所谓“我为法王②,于法自在”;得失是非,焉有罣碍?

注释

①㘞地一下:“霍”地一声。指因用力于事物而突然发出的声响。《碧岩录》第十则着语:“㘞,瞎汉,虎头如何骑?”《字汇》:“㘞,胡卧切,进船声。”

②法王:佛教对释迦牟尼佛的尊称。因为佛于法自在,故有此名。《无量寿经》:“佛为法王,尊超众圣,普为一切天人之师。”

译文

答汪状元(圣锡)

你若是感到“霍”地一下时,就进入了另一境界。这时候,儒就是释,释就是儒;僧就是俗,俗就是僧;凡就是圣,圣就是凡;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;天就是地,地就是天;波就是水,水就是波。能够把酥酪与醍醐搅成一味,瓶盘与钗钏镕成一金。这些,都在于我自己,不依赖于他人。到了这个地步,一切都随顺我的意志,听从我的指挥。这就是所谓的“我便是佛,于一切事物自由自在”;无论得失或是非,都不会造成丝毫牵制和障碍。

原典

某万缘休罢,日用只如此,无须轸念。左右分上欠少个什么?在世界上,可谓千足万足。苟能于此个门中翻身一掷,何止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”而已哉!

昔杨文公大年,三十岁见广慧琏公,除去碍膺之物。自是已后,在朝廷、居田里,始终一节,不为功名所移,不为富贵所夺,亦非有意轻功名富贵。道之所在,法如是故也。

赵州云:“诸人被十二时使,老僧使得十二时。”此老此说,非是强为,亦法如是故也。

译文

现在我已经不存一切杂念,生活日用只是平常无事,请不必挂念。不知道你如今身上还缺少什么?在这个世界上,可以说应有尽有、一切满足。假如你能在这种环境条件下回过头来,反省自心,那就何止是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”啊!

当年杨亿于三十岁时谒见广慧元琏禅师,清除了妨碍悟道的多余之物。从此以后,无论在朝廷供职时,还是居家休养时,他都始终一贯,既不为功名而改变初衷,也不为富贵而丧失志向,又并非有意轻视功名富贵,只是出于平常之心而已。他把握了真理,因为他的言行符合佛法。

赵州从谂曾说过:“各位被十二时辰支配,而老僧我却能支配十二时辰。”赵州和尚这样说,也并非是有意为之,而是因为佛法本来如此。

原典

大率为学为道一也。而今学者往往以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为学,以格物、忠恕、一以贯之之类为道,只管如抟谜子相似,又如众盲摸象各说异端。释不云乎:“以思维心测度如来圆觉境界①,如取萤火烧须弥山。临生死、祸福之际都不得力,盖由此也。”

扬子云:“学者所以修性,性即道也。”黄面老子云:“性成无上道。”圭峰云:“作有义事,是惺悟心;作无义事,是狂乱心。狂乱由情念,临终被业牵;惺悟不由情,临终能转业。所谓‘义’者,是义理之义,非仁义之义。”而今看来,这老子亦未免析虚空为两处。

仁乃性之仁,义乃性之义,礼乃性之礼,智乃性之智,信乃性之信。义理之义亦性也。作无义事,即背此性;作有义事,即顺此性。然顺背在人,不在性也;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在性,不在人也。人有贤愚,性即无也。

若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在贤而不在愚,则圣人之道有拣择取舍矣,如天降雨,择地而下矣。所以云: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在性,而不在人也;贤愚顺背在人,而不在性也。

扬子所谓“修性”,性亦不可修,亦顺背、贤愚而已。圭峰所谓“惺悟”“狂乱”是也。赵州所谓“使得十二时”“被十二时使”是也。若识得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之性起处,则格物、忠恕、一以贯之在其中矣。

注释

①如来圆觉境界:即佛的最高精神境界。如来,佛的十种名号之一。圆觉,圆满的灵觉。《圆觉经》:“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门,名为圆觉,流出一切清净、真如、菩提、涅槃及波罗蜜,教授菩萨。”

译文

求取学问和追求真理大体是一回事。如今学者却往往以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为学问,而以格物、忠恕、一以贯之之类为真理,这好比玩谜语似的,又如同许多瞎子摸象,各说自己的感觉一般。释迦牟尼佛不是这样说过吗?他说:“以思量分别之心来测度佛的最高精神境界,就如同拿微弱的萤火焚烧无限广大的须弥山一样。众生到了生死、祸福的关键时刻还不醒悟,原因就在这里。”

儒家学者扬雄说:“有学问的人所以要修习性,性就是真理。”释迦牟尼佛说:“性能成就无上佛道。”圭峰宗密说:“做义理的事,是醒悟之心在指导;做非义理的事,是狂乱之心在作用。狂乱之心因情感杂念而起,所以临终之时受业报轮回支配;醒悟之心则不因情感而起,所以临终之时不再为业报轮回支配。这里所谓‘义’,是‘义理’的‘义’,而不是‘仁义’的‘义’。”现在看来,宗密老和尚也未免犯了把虚空剖析为两部分的毛病。

仁是性的仁,义是性的义,礼是性的礼,智是性的智,信是性的信。义理的义也是性。做无义理的事,便违背这一性;做义理的事,便顺应这一性。但是,无论顺应还是违背,关键都在于人,而不在于性;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的关键则在于性,而不在于人。人有贤能、愚昧之分,而性却没有这种区分。

如果说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只属于贤能者而不属于愚昧者,那么,圣人之道也就有了拣择取舍,这就好比天上下雨,要选择好了地点再下一样。所以说,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的关键在于性,而不在于人;贤能、愚昧,顺应、违背的关键在于人,而不在于性。

扬雄所说的“修习性”,其实,性是不可以修的;要说“修”,那同样犯了上述顺应、违背,贤能、愚昧的毛病。宗密所说的“醒悟之心”“狂乱之心”的错误也是这样。而赵州和尚所说的“支配十二时辰”“被十二时辰支配”则是说对了。如果认识到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的性起之处,那么,格物、忠恕、一以贯之也就在其中了。

原典

时时向行、住、坐、卧处看。读书史处,修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处,侍奉尊长处,提诲学者处,吃粥吃饭处,与之厮崖。忽然打失布袋,夫复何言!

译文

要时时刻刻在行、住、坐、卧处看“狗子无佛性”这一话头。要在读书学史之时,修习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之时,侍奉尊长之时,提醒、教诲学者之时,喝粥吃饭之时,不停歇地在话头上与之纠缠、厮磨。忽然有一天因看话头而得悟,那就再也没有必要说什么了!

原典

答宗直阁

今时人不悟个中道理,妄自涉事涉尘①,处处染着,头头系绊。纵悟,则尘境②纷纭,名相③不实。便拟凝心敛念,摄事归空,闭目藏睛。随有念起,旋旋破除;细想④才生,即便遏捺。如此见解,即是落空亡底外道,魂不散底死人。溟溟漠漠,无觉无知;塞耳偷铃,徒自欺诳。

左右来书云云,尽是玄沙所诃底病,默照邪师埋人底坑子。不可不知也。举话时,都不用作许多伎俩,但行、住、坐、卧处勿令间断,喜、怒、哀、乐处莫生分别。举来举去,看来看去,觉得没理路、没滋味,心头热闷时,便是当人放身命处也。记取!记取!

注释

①尘:世间一切事物染污真性,犹如尘垢,所以名“尘”。

②尘境:佛教以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为“六尘”,因此,现实世间便是污垢和烦恼的“尘境”。《禅源诸诠集都序》卷上之二:“诸法如梦,诸圣同说。故妄念本寂,尘境本空。”

③名相:一切事物的名称和相状。凡名称和相状都虚假不实,但是众生执着这些虚假不实的名相,从而产生种种妄惑,无法达到对事物本质(实相)的认识。《楞伽经》卷四:“愚痴凡夫,随名相流。”

④细想:细微的心想。想,是心性作用之一,指事物的形相作用于心,便于一切心相应而起。《俱舍论》卷四:“想,谓于境取差别相。”

译文

答宗直阁

如今人们不能领悟玄沙师备禅师所说的道理,只管与世间的杂事打交道,到处被染着,随时受牵制。由于放弃了领悟,因而所见世间的污垢和烦恼纷纭陈列,一切事物的名称、相状与本质不符。于是,他们就试图凝住心神、收敛俗念,摄取万物、归于虚空,耷拉眉毛、合上眼皮,通过静坐而摆脱烦恼。一旦有杂念生起,即刻一一破除;细微的心想才萌生,便马上加以压制。这种见解,便落入了空无外道,成为魂不散的死人。他们溟溟漠漠、混混茫茫、无知无觉;好像掩耳盗铃,枉自欺骗自己。

你来信中所说到的事,全是当年玄沙师备所呵斥的禅病,是默照邪伪禅师陷害人的陷阱。这是你不能不知道的。在举话头时,全不用你做什么多余的事,只要在行、住、坐、卧之中坚持不懈,无一刻间断;而在喜、怒、哀、乐之时不作分别,任其自然。当你将话头举来举去,看来看去,一直到觉得没有头绪、没有滋味,心头感觉热闷时,也就是你悟入之时。务请记住。

原典

而今士大夫,多是急性,便要会禅;于经教上及祖师言句中抟量,要说得分晓。殊不知,分晓处却是不分晓底事;若透得个“无”字,分晓不分晓,不着问人矣。老汉教士大夫放教钝,便是这个道理也。

译文

现在的士大夫们,多半性情急躁,才参得两天禅,便说要学会禅。他们在经典、教理以及历代祖师言论中捉摸、下功夫,要把禅说分明了。他们根本就不知道,你要说分明的却正是说不分明的事;如果能透得过一个“无”字,不管它分明还是不分明,都不用再问人。老汉我教士大夫们由灵利而变得迟钝,就是这个道理。

原典

答李参政(泰发)

士大夫平昔所学,临死生、祸福之际,手足俱露者,十常八九。考其行事,不如三家村①里省事汉,富贵贫贱不能汩其心。以是较之,智不如愚、贵不如贱者多矣。何以故?生死祸福现前,那时不容伪故也。

注释

①三家村:偏僻的小乡村。陆游《村饮示邻曲》:“偶失万户侯,遂老三家村。”

译文

答李参政(泰发)

士大夫学问渊博,无所不知,但到了死生、祸福之际,手脚忙乱、不能正确对待的,十个里却常有七八个。考察他们的毕生行事,还不如三家村里悠闲自得的农夫,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不能扰乱他的心。这样比较看来,智慧者不如愚昧者、富贵者不如贫穷者,有的是啊!为什么?因为当生死、祸福来到你面前时,那时就容不得任何作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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