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慧普觉禅师语录选译

作者: 大慧宗杲 分类: 佛学宝典

解说

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是中国禅宗众多语录中的一部,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部。它批判总结了历代禅学流派,建立起新的禅学体系,影响了此后整整八个世纪的丛林佛教。

由于寺院经济的繁荣发达,部分禅僧经济地位、生活条件的变化,以及文人士大夫参禅学佛队伍的日益扩大,语言文字广泛应用于僧俗交游,“文字禅”已逐渐成为宋代丛林佛教的主流。

“文字禅”违背禅宗成立时的主旨和意愿,含有以文字教禅和从文字悟禅取代直指人心、明心见性、当下顿悟的错误倾向。禅僧由此而走上追求华丽辞藻,不问觉悟与否的道路。这种情况,早在宗杲之前,已为部分禅师所洞察,并力图予以纠正。如黄龙慧南曾指出:

二十八祖,递相传授。洎后石头、马祖,马驹蹋杀天下人;临济、德山,棒喝疾如雷电。后来儿孙不肖,虽举其令而不能行,但逞华丽言句而已。(《黄龙慧南禅师语录》)

他以破除文字禅、复归临济禅自命,创立“三转语”即“黄龙三关”来接引禅僧。虽然他的目的未能达成,但用意十分清楚。

大慧宗杲有鉴于文字禅的继续发展,为克服禅僧以指为月、记诵文字语句的流弊,焚烧《碧岩录》刻板。这一举动似乎不近情理、过于偏激,但他的用意同样十分清楚,因此同样受到有识之士的赞许。

《大慧语录》的核心是以“看话禅”反对、批判各种形式的“文字禅”以及它的另一极端“默照禅”。但是《语录》本身,便是一部文字禅;即使大慧无意为自己留下一部“语录”,但以他命名的《语录》确已存在了八个世纪。这说明,文字禅在当时已成为历史的趋势,任何人为的努力,都无法改变、阻挡这一历史趋势。禅僧生活方式和修养方式在入宋以后的变化,决定了禅学思想和禅学形式的变化。

但是,大慧宗杲毕竟是一位杰出的禅师,负有特殊的历史使命,所以他能始终站在宋代禅宗界的前列,以勇于进取、不守成规的精神,对时下流行的各种形式的文字禅展开无情批判。

他所创立的看话禅,充满着禅学革新的气息、中兴禅宗的激情。他针对“近代佛法可伤。邪师说法,如恒河沙,各立门风,各说奇特,逐旋提合,疑误后昆,不可胜数”(《语录》卷十四)的弊病,提出以“疑”为先决条件之一,展开对新禅学的大胆探索。

他反复指出,“千疑万疑,只是一疑。话头上疑破,则千疑万疑一时破;话头不破,则且就上面与之厮崖”。这里,“疑”字本身便包含着对时下各种禅法的检讨和否定,包含着对新禅法的追求和信心,具有积极进取的意义。宗杲的这种精神与当时佛教界的保守气氛形成鲜明对照,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宋代佛教的特殊贡献。

大慧宗杲的这种进取精神,从禅学继承角度讲,当与临济义玄的思想一脉相承;《大慧语录》表达的内在精神境界与《临济录》颇为一致。

《临济录》的核心思想,是要求禅僧站稳脚跟,确立主体自我的地位。临济宗在唐末五代特定的社会环境下,强调反对权威、反对时尚、争取自由。义玄曾大声疾呼:“夫大善知识,始敢毁佛毁祖,是非天下,排斥三藏教,骂辱诸小儿,向逆顺中觅人。”义玄又一再教导弟子,要他们求取“真正见解”,做一个“真正学道人”,其中蕴含着不苟于他人之见,敢于向真理迈进的理想。

临济宗之所以在五家禅中影响最为广泛久远,原因之一,是它坚持了自信(即“疑”)的立场,发扬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。受文字禅的侵蚀,宋代杨岐派和黄龙派下的部分禅僧开始抛弃义玄确立的精神和风格。虽然如此,也仍有个别中坚没有丧失传统的进取精神,如圆悟克勤曾教导僧俗弟子们说:

如何是大丈夫事?直须是不取人处分,不受人罗笼,不听人系缀。脱略窠臼,独一无侣,巍巍堂堂,独步三界,通明透脱,无欲无依,得大自在。(《圆悟佛果禅师语录》卷十三)

由义玄开创的自信、自主的禅学精神,经过一些中间环节后,终于在宗杲的看话禅中,得到了重视。这是禅宗思想中极有价值的部分。宗杲以后,随着士大夫佛教的相对繁荣壮大,这种禅学精神逐渐向士大夫方面转移,从而出现像李贽、袁宏道那样的反潮流者以及明末遗民禅学。

为了克服禅学弊端,大慧宗杲有意识提倡士大夫禅学,扩大看话禅在士大夫中的影响。这是他对禅宗的又一贡献。通过士大夫禅学这一媒介,把禅进一步推向社会,使之更为通俗化、社会化。

中国是大乘佛教相当发达的国家,在“世间即出世间”这一大乘理想的指引下,士大夫佛学一向十分盛行。中唐以后,禅宗崛起,文人士大夫与佛教关系的重心转向与禅宗僧侣的交往上,参禅问道成为时代风尚。两宋是官僚士大夫参禅活动最为盛行的时期,禅宗在宋代之所以能保持相对繁荣局面,官僚士大夫的支持是其重要原因,由于僧侣佛教自身的衰退,士大夫禅学也就显得十分突出。

《大慧语录》表明,宗杲对士大夫禅学倾注了极大的热情,给予了高度的重视,从而促进了士大夫禅学的继续兴隆和高涨。宗杲所倡的“看话禅”以及身体力行的“忠义之心”说,都是与士大夫禅学联系在一起,并且在与士大夫的长期交往中反复申述、完善的,或者说,它们本身就是士大夫禅学的主要组成部分。宗杲的毕生事业,始终与士大夫联系在一起。他并非纯粹的宗教理论家,而是将禅学理论与僧俗禅学实践紧密结合的禅师。

宗杲所处时代,禅宗各家纷纷以主动姿态与官僚士大夫结交,以取得他们的“外援”。从汾阳善昭创立“颂古”到圆悟克勤编集《碧岩录》,是临济宗禅师们寻找的一条与士大夫交往的新渠道;宏智正觉以“默照禅”接引学人,是曹洞宗开辟的另一条吸引士大夫禅学的路子,它有效地迎合了士大夫们“厌闹求静”的心理。

默照禅在当时是与看话禅并行的禅学流派,它的思想不仅对部分禅僧有吸引力,而且更加受到士大夫的欢迎,把它视为躲避社会现实的场所。所以,在正觉住持天童寺期间,追随的僧俗经常数以千计,成为禅宗的又一修习中心。

宗杲清楚地看到默照禅的缺点,他以佛教事业的大局为重,不惜花费极大精力,指出士大夫投身默照禅的错误所在,对大批士大夫的错误认识予以纠正。宗杲以后,看话禅在禅僧和士大夫中的影响不断扩大,及至明清时期,已对默照禅取得压倒的优势;曹洞宗的一些派系,甚至改而以临济宗的看话禅为传授内容。

如明代曹洞宗无明慧经禅师认为,禅者“不须念经,不须拜佛,不须坐禅,不须学文字,不须求讲解,不须评公案,不须受归戒,不须苦行,不须安闲”,要紧的是“看个话头”,这是通向解脱的“最是省力”的道路。他提倡与宗杲相似的看话禅,说:

于一切处,只见有话头明白,不见于一切处,倏然一时,瞥地,如日升空,十方普尽大地是个话头。所谓打破大散关,直入解脱门。到恁么时节,方是得力处。故云,得力处便是省力处也。(《无明慧经禅师语录》卷一)

慧经弟子无异元来也主张,禅僧应在看话上下功夫。他说“欲明这个说话,把万缘放下,单单只究此事”;“莫说此事是难,便生退屈;若生退屈,百劫千生无由解脱”。(《无异元来禅师广录》卷四)

由于大慧宗杲的不懈努力,很大程度上挽救了禅宗的危机,扩大了士大夫禅学的社会影响,在禅宗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页。又由于士大夫禅学的深入展开,佛教的影响更广泛地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,从而,佛教作为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也就有了更为坚实的社会基础。

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是距今八百年前的禅宗大师的语录。今日世界与宗杲所处时代,已经相去遥远,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。《语录》所反映的思想,因受时代的局限,已很难完全适应现代人类(包括出家人)的实际需要。但是,《语录》中表达的一些基本观念,对于现代社会来说,仍然是有意义的。试从以下两方面考察。

第一,有助于净化人生。

近代以来,科学技术飞速发展,在人们对物质文明的依赖不断增强时,精神文明却日益为人们忽视,乃至遭受玷污和践踏。在科学进步和物质繁荣的掩盖下,人类面临着严重的挑战。由于人们片面追求物质享受、沉湎于声色之乐,因而导致精神生活的空虚和迷惘,造成思想和行为的失调;和谐的社会变成尔虞我诈的角斗场,美好的人生成为名利、地位的牺牲品。

这种在现代文明下潜伏的危机,早已引起当代东西方一批著名学者的重视,并得出共同的结论。如池田大作认为,危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,因而随时存在着遭受自然界报复的危险;二是人自身精神生活的荒芜,心理失调,道德沦丧,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。

佛教禅宗并不反对物质文明。大乘佛教的出发点是“世间即出世间”,认为佛教也应掌握工巧技术医方明,以提高社会生活水准,饶益众生。百丈怀海根据这一原则,创制《百丈清规》,提倡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。但是,佛教禅宗坚决反对执着于物质利益,并主张通过强化精神修养来对治贪、嗔、痴三毒,以净化人生。

大慧宗杲一生的道德学问,不仅深深地感动了当时的僧俗两界,而且也足以感动今天的人们。他曾指出,宋代丛林在自身建设上存在着严重问题;由于与世俗的交往,禅僧普遍盲目外向追求,忽视内在的精神修养。他说:

此见丛林凋丧,学者不顾道德,少节义,无廉耻;讥淳素为鄙朴,奖嚣浮为俊敏。(《禅林宝训》卷三)

他在提倡士大夫禅学的过程中,一方面指出,学禅应该既“不为功名所移,不为富贵所夺,亦非有意轻功名富贵”(《语录》卷二十八《答汪状元(圣锡)》),主张以平常心泰然对待功名富贵;另一方面则强调,“做得官小底人我小,做得官大底人我大”(《语录》卷二十八《答吕郎中(隆礼)》)。为什么?原因很简单:

世间愚庸之人,饥寒所迫,日用无他念,只得身上稍暖、肚里不饥便了。只是这两事,生死魔却不能为恼。以受富贵者较之,轻重大不等。受富贵底,身上既常暖,肚里又常饱,既不被这两事所迫,又却多一件不可说底无状,故常在生死魔网中无由出离。(《语录》卷二十七《答汪内翰(彦章)》)

这就是说,富贵士大夫与平民小百姓由于物质生活、社会地位方面的不同,从而造成他们在禅悟方面的差异。换一句话说,腰缠万贯而功名利禄之心很重的人,总比他人“多一件不可说底无状”,贪欲、烦恼也必然随之增长,从而成佛的可能性变小,而生死轮回的机会增加。

宗杲一再告诫官僚士大夫,要将“生死”两字紧贴在鼻尖上,就是希望他们生前多行善事,少作恶业,以免临终时不得安宁,手忙脚乱,像落汤螃蟹一般。功名、利禄、财色犹如过眼烟云,人们倘若迷恋于富贵淫欲,不仅无法得悟,相反为阿鼻地狱所接纳。

《大慧语录》给我们指出了净化人生的必要性和途径。当今中国,由于受西方物质文明和人生哲学的影响,人们内在的精神生活日趋贫困。许多人在富贵利禄的诱惑下丧失理智,不能保持“平常心”,从而道德堕落、纸醉金迷,贪污受贿、盗窃诈骗,作奸犯科、无所不为。

《大慧语录》向我们提出,要净化人生,首先要从净化人心做起。每个人都有必要躬身自问,自己是否协调、平衡了物质与精神,权利和义务,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关系?是否以“平常心”去看待社会和人生,看待周围一切?是否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为功名、利禄、财色所动?要知道,多一分精神生活就少一分物质追求;多一分贡献就少一分贪欲;多一分义务就少一分烦恼。日长月久,人心净化有期;人人如此,人生净化有期。

第二,有助于增强个人和民族的自信。

宋代禅僧和士大夫禅者因受社会环境影响,未免感染上消极、颓伤情绪,缺乏进取之心,不是和光同尘,为俗世利益而奔竞,就是墨守成规,不图禅学革新。面对这一现状,大慧宗杲挺身而出,担当起挽狂澜于既倒的重任,并以其强烈的批判精神和高度的自觉自信,为一代禅者树立了榜样,同时也给现代生活中的人类提供了启示。

自力、自信、自悟,这是临济禅的一条重要原则。宗杲的“看话禅”,随处都体现着这样一条原则。宗杲认为,在看“狗子无佛性”话头时,应该从“疑”出发,透过疑团,便可以从生命的深处洞彻宇宙人生的奥秘和本质,彻底摆脱现象世界的束缚和个人生死烦恼的干扰,获得解脱。

他指出,禅悟并不依赖他人的指点、传授,不因外向驰求而得;禅悟必然是自力、自信下的“自悟”“亲证亲悟”,只有这样的悟才是最可贵的。他说:“此事唯亲证亲悟始是究竟”(《语录》卷十九《示东峰居士(陈通判次仲)》);“禅有传授,岂佛祖自证自悟之法?”(《宗门武库》)他谆谆告诫弟子辈,在确立“决定信”即坚定不移的信心、信念之后,致力于发掘“自家屋里事”,最终能达到觉悟。

宗杲上述思想,对于现代出家人来说,无疑具有直接的指导意义。虽然自宋代起,净土他力信仰逐渐向佛教各宗传扬,并在明清以后取代各宗地位;加之近代物质文明的进程,僧侣生活习惯的变化,都有可能妨碍僧众在自力、自信条件下的自悟。

但是,宗杲自力、自信、自悟的原则没有过时,它对僧众日常修行的指导意义仍然存在。对于现代民众来说,这一原则也具有某种间接的、类似的意义,即教育我们,继续保持民族自尊心,确立民族自信。

在宋金对峙时期,宋对金的战争无疑具有反侵略的正义性,因而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。岳飞等抗金名将在战场上的节节胜利,符合人民的利益,维护了民族的尊严。至今为止,国人对岳飞和秦桧仍然爱憎分明。这说明,历史问题和社会现象虽然复杂,但毕竟有一个基本准则;人生道路虽然坎坷不平,但做人的标准不能抛弃。

大慧宗杲在民族危亡之际,广泛结交忠义士大夫,借“看话禅”之名,大力伸张民族大义,宣传爱国思想,给同时代的僧俗两界以极大精神鼓舞。甚至当宗杲圆寂之前,他仍然惦念着国家和人民的安宁。据《大慧年谱》隆兴元年(公元一一六三年)记载:

三月,闻王师凯旋,作偈曰:氛埃一扫荡然空,百二山河在掌中;世出世间俱了了,当阳不昧主人公。

(八月初九)亲书遗奏曰:臣宗杲深荷圣恩,今年已衰,遂辞圣世。伏愿陛下为天下生灵保卫圣躬,力致太平,永光佛法。

他因“闻王师凯旋”而喜形于色,又因为“力致太平”、为“天下生灵”而念念于怀。

直至近现代,爱国禅僧仍不断涌现。如敬安和尚,生平以诗结交海内贤豪,并于清末写下“我虽学佛未忘世”“国仇未报老僧羞”等爱国名句,被人传颂至今。又如圆瑛和尚,于抗日战争期间,住持上海圆明讲堂,曾组织僧侣救护队,办难民收容所,并赴南洋募集经费援助抗战。一九三九年回国后,为日本宪兵逮捕,以“抗日救国”问罪。日本宪兵队曾诱迫他合作,遭到严厉拒斥。

今日世界,是一个多元发展的世界,不同的政治制度、经济体制、文化形态同时并存。各国、各民族之间的和平交往在发展;与此同时,各国、各民族也正以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为背景,开拓着独立自主的道路。现代西方文明,在科学技术、经济领域又有新的进展,但也暴露出伴随而来的许多弱点。唯有自我觉醒,开发人人本具的光明佛性,那么,许多纷乱争斗的现象,必定能够得到圆满的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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